幼时，父亲给我的印象就是寡言、暴躁、专横、爱骂人，家里大事小情对他稍有违拗就会大发雷霆。管教我多使用暴力手段，故而我对父亲敬而远之。有时候，我心底曾经怀疑，他对我是不是仅仅因为血缘关系不得已尽点责任和义务，还是他对我的爱不习惯表达或是不会表达，我不知道。我也曾发誓，我做了父亲一定要彻底摒弃那些令我生畏的行事风格。
　　我没想到和父亲有一天会矛盾激化。那年我上高中，离家有十多里地，我看中了父亲的飞鸽二八大杠自行车，锃明瓦亮的车轮，柔软舒服的车座，还有脚蹬飞转御风疾行的洒脱。我知道父亲不会让我把车骑走，我索性来了个先斩后奏，开学那天我偷着把车骑走了，感觉真好。
　　第二天，父亲竟然直接找到了学校，当着同学和班主任臭骂了我一顿。我知道要不是班主任拦着父亲会直接用他的巴掌和我对话。16岁的我，可以忍耐一切，但却不可以忍耐当着他人的面把我的自尊踩在地上揉搓。回家后，我和父亲吵了个天翻地覆。“你滚！再也不要回来了！”父亲暴怒间放了狠话。
　　正是心高气傲有些叛逆的年龄，我是不怕滚的。随即连饭都没吃的我愤而离家出走。其实出了门走不远我就有点后悔了。很快天黑了，漫无目的在乡村小路上走着，随着夜幕的降临，我不禁心生怯意。也想过回头，可回去就意味着对父亲服软。不，绝对不能回头。
　　9月，夜凉如水，我一个人蜷缩在野地一个小机井房内瑟瑟发抖。天亮了出太阳了，似乎满血复活的我拿定主意去始祖山下一个辍学在家的初中同学家里暂住。农村的父母对儿子的同学一般都不慢待，只是不断劝我过几天赶紧回去，我也在思想深处不断做回还是不回的选择题。第4天，我终于下定决心回家，哪怕再被暴揍一顿也再所不惜。
　　走到村口的时候稍微犹豫了一下，想象着后果的严重性。刚好碰见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林叔，他像抓贼一样一把攥着我的手再也不松开了，我吓了一跳。“你别回家了，家里没人，都出去找你去了。”林叔陪着小心告诉我。
　　原来，当天晚上我没回来父亲根本没当回事，直到第二天晚上没见到我，父亲坐不住了，发动了大伯、二伯带着几个堂哥四处找我，亲戚、熟人、学校挨个寻访。第三天父亲彻底急了，着急上火饭吃不下整夜睡不好觉，嘴唇干裂脸色蜡黄，人瞬间瘦了一圈。吃饭时，母亲絮絮叨叨地给我说这几天为了找我，父亲几近崩溃的过程。“你再不回来，你爸要疯了，你真吓着他了。”
　　晚上，终于听到父亲的自行车进院的声音，已经知道我回家的父亲站在院子里。他不回头看我，也不搭腔，只是默默地一遍遍掸去身上的灰尘，更没动母亲给他盛好的饭菜，回屋倒头便睡。
　　我结婚以后没几年，母亲撒手离开了我们，父亲更加沉默了，一个人在老家把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我就和妻子商量让父亲住过来，父亲果断地拒绝了我，理由是不想住小区的楼房。其实一辈子倔强要强的父亲是不愿给我添麻烦。直到我再次带着3岁的女儿回去，他才勉为其难地答应暂时住过来。走的那天，我看见父亲悄悄把母亲和他的合影塞在包里。我第一次发现，父亲的倔强原来这么温柔。
　　相书上讲，面相刚正，性格倔强粗暴者，固然跟他心情不顺有关。其实他们内心反倒柔软得有些可爱，他们把对亲人的爱隐藏得很深，生怕流露出来有损自己的权威，内心深处都有值得同情和爱抚之处。这一点，直到我做了父亲才深有体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