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豫中平原，一个偏远的小村庄里，人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平静而又祥和。我们村子里只有一个姓氏，向上数几辈，大家都是亲戚。

从我记事起，我家东边的那户邻居家有一位漂亮的阿姨，她叫灵歌，我不知道她姓什么，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到底是哪几个字，我们暂且就这样称呼她吧。她和我们村里的人不一样，印象中，她皮肤白皙，弯弯的眉毛下有一双灵动有神的大眼睛，一头乌黑的长发被她梳成两个麻花辫子，垂在胸前。她总是穿着一件花色的的确良衬衣，下面穿一条深色的粗布裤子，身材婀娜多姿，逢人便笑，性格开朗。那时候大人们白天都去地里干活了，家里只剩老人和孩子不用出去劳作，而她作为大人却从来不去地里干活，也很少在白天出门。等到傍晚我母亲干活回来的时候，她才跑到我家和我的母亲聊天，一聊就会聊到深夜，等到她的家人喊她回家睡觉，她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去。她说话也和我们口音不一样，不知道她是哪里的人。听母亲说，她是海亮爷用一辆自行车换来的媳妇。海亮爷是最早走出去那一批人，他骑着自行车天南海北地收废品，比我们村里很多人家都富裕点。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里，家里能有一辆自行车，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东西啊，可见一辆自行车换一个媳妇在那时候也不是稀罕事。

海亮爷也算我们本家的一个亲戚，按照辈分算，我得叫他爷，因为早年家里穷苦，兄弟多，娶媳妇是个大难题。于是他开始出去闯荡收废品，在三四十岁的时候，才娶上媳妇，也就是现在的灵歌姨。我的母亲喊海亮爷喊叔，灵歌姨却喊我的母亲嫂子。曾经我们村里人，都笑她傻，她却不在意，坚持喊我母亲嫂子。其实，那时候她也只有十五六岁，还是天真浪漫的年纪，却要嫁给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男人，其中的辛酸和无奈大概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慢慢吞噬自己。母亲说，她是个有学问聪明的人，什么东西一看就会，还喜欢看书。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只记得她是被人骗出来打工的，坐火车坐了很久，车上被人用迷药迷晕，然后就被人贩子转手卖给了海亮爷。海亮爷怕她逃跑，从来不让她独自出家门。当海亮爷出门的时候，海亮爷的母亲就会时刻紧盯着灵歌。没过多久她就生下了一个女孩和我同岁，然而，家里的人并没有放松对她的监视，还是不让她出门。她唯一的娱乐，大概也只是和我的母亲聊天，因为两家只有一墙之隔，才会被允许到我家来玩。她们两个经常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像是多年的好友，那时候的她才像是那个年纪该有的模样。我曾经问过母亲，她就没有想逃走过吗？母亲说，当然逃走过，并且不止一次，但是每次都是走到村口就不知道往哪走了，问路的时候被同村的村民发现，又给带回来了，回来之后少不了一顿挨打。我听到后很震惊，因为在我心里，灵歌姨是那么活泼开朗的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悲惨的经历！我对她怀有深深的同情和愧疚，总觉的是我们村里的人困住了她、阻碍了她！在她坚强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渴望自由、渴望回家的心。

又过了两年，灵歌又生下一个男孩，当然这期间，她又逃跑几次，但都没有成功，渐渐地家人也就放松了对她的监视。她也开始走出家门和邻居们打招呼，认识的人也多了。就在大家都认为她已经放弃逃走的念头和海亮爷好好过日子的时候，灵歌却做出了一件令全村人都措手不及的事情，她成功逃走了。起初，全村人拿着手电筒找了一夜，后来海亮爷又骑着自行车在周围的村里、县里转了好久都没有找到，慢慢也就放弃了，开始接受现实。现实就是灵歌走了，留下一双年幼的儿女，大的四岁，小的只有两岁，海亮爷又当爹又当妈，日子过得很艰辛。她走了之后，村里很多人都说她狠心，自己生的孩子都不要了，就那么想离开这里吗？说什么的都有，只有我的母亲沉默了，因为她知道，灵歌从来都不属于这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怎么走出这个小村庄，她渴望自由、渴望见到自己的亲人。

没有娘的孩子总是可怜的，海亮爷的母亲在灵歌走的第二年也去世了。海亮爷还要继续骑着自行车到外面收破烂，顺便找两个孩子的娘，经常一走就是好几天，两个孩子便无人照看。总是走到哪一家就在哪一家吃饭，村里的人也都可怜孩子，好坏总会让孩子吃口热饭。就这样，两个孩子渐渐的长大了，曾经有村里的人问他们，想你们的母亲吗？他们说，想过，但忘记她长啥样了，听的让人心酸不已！

时间一转眼来到2000年左右，两个孩子早已长大成人，而海亮爷还是在外面跑着收破烂，村里人很少看到他。突然，有一天，村里的人开始传，有人在离我们村两百里地的一个县城里看见过灵歌，灵歌还向他问起自己的两个孩子。因为之前也曾经传过有人在外面看见过灵歌，等海亮爷找去的时候，却不是，渐渐地也就失去了信心。但海亮爷还是找去了，很幸运，这次真的找到了灵歌。但是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她在那边过得很好，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海亮爷和她见了一面后，就回家了，再也没有去找过她。

后来的后来听说灵歌给两个孩子写信了，还邮寄了很多衣服、吃的。我想这些东西比起童年母爱的缺失是那么微不足道，一个人要用多久才能治疗好失去母亲的伤痛，何况是孩子。大人的世界总是充满了矛盾和痛苦，当年我同情灵歌的遭遇，渴望她获得自由、幸福。如今，我却同情她那两个孩子，在本该享受父母关爱的年纪里，却过着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生活。他们的童年是灰色的、是没有母亲呵护、父亲庇护的童年，是那样一个时代悲剧下造就的童年。

故事结束了，而生活还在继续，灵歌只是当时农村外来媳妇的一个缩影、一个代表，还有许许多多像她一样的人，有的回到了亲人身边，有的选择留下来，但无论她们怎么选择，心中只有一个渴望，那就是想要过自己想过的好日子。